【甘肃日报历史报道】一册人生——草原“曼巴”王万青采访手记

此报道发布日期:2010-08-05

甘肃日报记者 马克利

今天,当“草原曼巴”王万青的故事又一次在陇原大地传颂的时候,距离第一次的采访,时间已经过去了20多年,王万青对此作了证实。8月的玛曲,骄阳似火,九曲之首的黄河,带着一股土腥味缓缓往西流去,如今治理得连国际专家都叹为观止的玛曲湿地,它的上空弥漫的雾气,看上去就像腾空而起的白烟,让人感觉不到一丝凉爽。

8月1日上午,我们来到了王万青的家里。他家住在玛曲县医院右侧的一院小平房里。推门进去,就是厨房,穿过厨房,院子里有两畦不大的菜地,菜叶茁茁,格外青绿;正对的是一排南北朝向的平房。说是一排,其实就是一间,只不过屋子里的左右两侧,各开有一个套房。局促的居住环境,显得尤为零乱。不是成套的各个年代用过的各式家具、沙发,摆放在一起,不像是居家的样子,倒很像陈列馆;颜色搭配更谈不上,五花八门,好在是陈年老货,看上去还不太扎眼。不过,这些老旧的沙发却很实用,一同进来的五六个人,在这窄小的空间里都能找到自己的座位。据王万青的老伴凯嫪大姐讲,他这个人一辈子,工作中规中矩,生活上却十分潦草马虎,什么都不讲究,房间就像他衣服上的口袋一样,爱装什么就装什么,从不让人收拾。大姐讲的只是王万青的表象,其实他很严谨。当我提起22年前那次采访的事时,他记忆犹新。那个记者叫严军,说那是省上新闻单位第一次派记者采访他的。我告诉他,那次采访本来我也应该在场,只是严军“小气”,带我到合作之后,说雪大,去阿万仓的路不好走,又怕人多了车不安全,他有任务不得耽误等等,所以我才下了车没有去成。因为那时候我就听说过,阿万仓有个从上海来的大学生,他在那里为藏族群众看病,一待就是20多年,并且在当地娶妻生子,是个有名的“草原曼巴”。王万青听完之后非常惊奇,一把拉住我的手说:“我们是20多年前未曾谋过面的老朋友啊!”

一段往事,拉近了我和王万青之间的距离,他像对老朋友一样打开了话匣子,无拘无束地谈起了过往之事。透过镜片,他眼角上细腻的鱼尾纹,他眼睛里清澈的目光,告诉我他过去的睿智和现在的深邃。从他的眼睛里,我仿佛也看到了42年前他的神采。没想到,王万青在大学时期还是一个摄影迷,他毕业后来甘南的行囊里,除了书籍之外,还有一台当时花50多元钱买的海鸥牌照相机,他将它视若至宝,这台相机也从此为他留存下了许多时代的印迹和历史的记忆。接着,他拿出一本尘封已久的老式上海相册,看见那一张张镶嵌在黑色纸板上的黑白照片,我如获至宝,如痴如迷。

随后,我们又坐车前往阿万仓乡,那里是王万青曾经工作了20多年的地方。那本相册简直就成了我们的向导,王万青也很兴奋,我们按图索骥,尽情地寻觅着他当年在阿万仓挥洒青春的姿影……

王万青今年66岁,他在玛曲整整待了42年。这位上海医科大学毕业的高材生,在选择工作志愿的时候,是从地图上看到甘南藏族自治州这个名字,然后就毫不犹豫地填写上去的。

今天,我们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,王万青一点都不激动。他说那是一个建设的年代,各条战线都亟须人才,对学医的他来讲,去一个缺医少药的边远地区,是他施展抱负的最佳去向。去甘南工作,也许早就是他心目中的理想选择。

王万青对记者说,他是在“文革”开始前3年上的大学。那3年里,他扎扎实实学完了医学专业的所有课程。至今还让他感激的是:当时的学业没有被耽误。1968年毕业后,他匆匆告别上海的父母兄妹,乘上了西去的列车,来到了地处西北的兰州。到兰州后,他随同赴基层学习锻炼的大学生团先到了临洮林区。那是一个盛夏,洮河的清波,林区的涧流,还有风声里的松涛呼啸,静夜里夏虫的鸣叫,这一切都让生在江南、从未出过远门的他惊叹不已;同时,林区缺医少药的现象也着实让他大为吃惊。这里平时连常用的四环素、青霉素都很难找到,见到的只有头痛粉、去痛片、甘草片和阿司匹林等,对此,他内心感到十分沉重。他不知道甘南在哪里,但他知道,甘南要比临洮更偏远一些。那里的医疗状况又会是什么样呢?但他能肯定一点,那里一定比临洮更差。他在临洮林区,就开始了解藏族群众的生活习俗。第一个困扰他的问题出现了:如何与藏族群众交流沟通?语言成为一大障碍。同时,他还打听藏族群众的饮食习惯,向当地医务人员咨询藏区都有哪些常见病。一到临洮,他就很少吃到大米。他想到,在藏区不仅吃不到大米,就连蔬菜也很难吃到。于是他便刻意调整自己的饮食习惯,努力适应当地的生活。当时的王万青,并没有被这些预想的困难所动摇,相反,更增添了他去藏区工作的信心和勇气。

一位心怀梦想的大学生,克服重重困难,一心想奔赴藏区工作,仅仅用好奇的字眼来诠释是远远不够的。年轻人的人生价值取向,必然与时代同步,王万青也不例外。应该是有一种信念、一种理想的力量,在不断驱使着他去寻找属于自己的人生。谈到这里,王万青深有感触地说:“我们这一代大学生,从来没有想过要为自己活着,心里想的只有怎样才能为我们的国家多做一些贡献,为我们的人民多做一些事。我们的理想与命运,是与国家、人民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的。我的同学中,大部分都去了边疆,那是一个时代从大概念上的选择。当时,只要有一点理想和抱负的青年人,都会像我们这样。”

看到王万青在林区留下的一组照片,让人不由地想起那时他对生活的热爱,对未来的憧憬:照片上的他,清纯的表情充满阳光,热情的笑脸洋溢着自信。还有他青春飞扬的激情,以及不惧一切的神色,无不显示出他性格上的豪爽。王万青告诉记者,在上大学的时候,他很注意锻炼,每天游泳两个小时,还喜欢跑步、打球,参加文艺演出,没想到,以后都用上了,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。如果没有那时的锻炼,别说在藏区工作,就连高原缺氧这一关都很难过去。

王万青在玛曲已经生活、工作了42年,他将来还会继续留在那里。在这期间,他或出差或回上海探亲或应朋友之邀去过外地,把他所有离开玛曲的时间相加起来算,总天数还不足一年。像他这样一位深爱这片土地的老一代知识分子,就在本土都很难找到第二个。这是一种怎样的情结让他如此依恋不舍?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怀让他如此宽厚博大?如果你作猜想或分析的话,一定会百思不解;但是,如果你见到他本人,所有的疑问都将化为乌有,你会觉得他就应该这样活着。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在王万青身上,他秉承的有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代知识分子求知报国的血脉,因为他崇拜李四光、华罗庚;他心里蕴涵着生在新中国、长在红旗下的新一代知识分子的自豪感,因为新中国成立时他毕竟只有5岁;在这个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时代,他挺起的是现代知识分子最为普通,却又极具坚韧不屈的脊梁,他所属的这个时代的群体目标还没有实现,所以他一定还会继续留在玛曲,因为他的人生信条是:“一个人的一生,做一件大事不大容易;但是,做不成一件事,我就不信。”

下午时光,阳光被白云过滤之后轻轻洒下,阿万仓广袤的草原显得格外晶莹剔透。我们坐在黄河岸边的草地上,王万青讲述起他当年刚到这里的情景。

玛曲县城距阿万仓只有50多公里的路程,对于现代交通工具来说,可谓是近在咫尺。可在40多年前,这一段路,要走三四天时间。县城在黄河以北,阿万仓在黄河以南,当年没有架桥,过河只能靠船。当年这里还没有汽车,赶路全靠骑马。王万青说,那天是他生平第一次骑马。可是,很奇怪,他对骑马并没有感到陌生,而且越骑越来劲,直到目的地时也不愿放松手里的缰绳。从此,他爱上草原上的马。但是不期而至的是,他的马背生涯也就此开始。

当时的阿万仓卫生所里,只有一个赤脚医生、一个藏医和两名工作人员,加上王万青的到来,三男两女的五人小分队显得格外活跃。特别是院里来了一位上海大学生,而且是大医校里培养出来的大医生,一时成了这个当时只有500多户、3000多人的乡上的头号新闻。卫生所里每天都人来人往,有看人的,有搭话的;也有看病的,叫医生出诊的。所里最忙的就是这位刚刚来的年轻人。还没有学会藏话的他,当时每遇难题,身后总会马上跑出来一个年轻漂亮的藏族姑娘为他解围,她就是所里的工作人员凯?。平时话少,总是低头忙着干活的她,当时成了王万青须臾不能离的翻译。王万青除了对她心存感谢之外,最让他动心的还是所里的那三匹马,他为自己选中了其中的一匹,每天精心伺候,一有出诊,便风驰电掣。

晚冬的一个黄昏。

出诊的王万青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险情:一群藏区的狗迎面向他扑来,受惊的马突然挣断了肚带,将他从马背上狠狠摔下;这时,扑过来的一大群狗将他团团围住,他来不及惊叫更来不及挣扎就昏过去了。是就近的藏族群众将他抬进了帐篷,然后叫来了卫生所的人。半夜两三点的时候他才醒过来,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背着身子在抽泣的凯?。他好像第一次发现了凯?那颗柔软善良的心。讲到这里,他回头看了看坐在身边的老伴,两位已经是满面沧桑的老人会心地笑了起来。

1970年,王万青回上海探亲的时候,他向父母倾诉了想娶凯?为妻的想法。当时,回城的浪潮已经蔓延,父母企盼儿子回家的时机已经成熟,他们不曾想,儿子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提出这样奇怪的想法来,老两口为此颇为恼火。沉默了3天之后,父亲终于发话了:“娶了她,你就永远不能放弃,要做一个负责任的男人。”听了父亲的训示,王万青好像拿到了圣旨一般的高兴,来不及休完假,他就返回草原,亲口把这个喜讯告诉给了凯?。

1971年开春,王万青花了15元钱给自己办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婚礼。他从上海带来的两包糖果,来不及分就被大家一抢而空;卫生所里的几个人集体出动,还请来了大队上的大厨,为大家做了几桌丰盛的酒席;这是一桩在藏区的汉藏合婚的喜事,前来贺喜的人们笑得前仰后合,村庄的上空弥漫着过节般的喜庆。

讲起往事来,王万青也有不开心的时候。特别是一提到曾在上海一直生活到去世的父母,他一直念叨说,自己没有尽到做儿子的责任。忠孝不能两全,是他当时说的最多的一句话。

王万青的父母亲养育了他们4个儿女。他的大哥,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成都;他的两个妹妹,一直在上海工作,平时对老人多有照顾。以前,王万青每年回家探亲,都要带一些土特产,可是家里人都不爱吃,以后他索性也不带了。他每次回家都想给父母留点钱,可父母总是坚决不要,本来也不宽裕的他以后也就不再坚持。

王万青第一次带凯?回上海拜见公婆的时候,他们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母了。他给老大起了一个名字叫团胜,老人一听就摇起了头,但老人说,男孩子,无所谓,团胜就团胜罢。他又给老二起了一个藏族名字叫久美其,老人听着不习惯。第二天,当着他俩的面郑重宣布:“孙女的名字我改了,以后就叫其美。”

老太太给她的藏族儿媳妇扯了一套红条绒的料子,就在上海量身做好了;但是,挑红颜色的面料,却是王万青的主意,因为藏区最流行的就是红色,母亲总是顺着儿子的心意。老父亲给王万青送了一只欧米茄手表,嘱咐他每年一定要拿到上海去清洗一次;父亲去世多年以后,王万青才恍然大悟,那是父亲每年都想见到儿子的一种特有的含蓄和暗示。说到这里,王万青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。

王万青对记者说:“我向父母亲索要的太多,但回报他们的却又太少,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难过。”他回忆说,父母亲给他寄过很多东西,有吃的,有穿的,还有用的。为了满足他的要求,父母还专门给他寄过多年的《新民晚报》。父母亲临过世的时候,他都赶回去了,这是留在他内心深处的最后一点安慰。但是,父母亲从来没有来过他工作的地方,这也是让他嘴上不说,心里却非常难过的一件事情。他在上海的所有亲人,也都从未到过他在阿万仓或者玛曲的家。他在这一方面情感的缺失,却由凯?的父母及家人给予了补偿。在一张黑白小照片上,是凯?的父亲赶着马车来接他们全家回家过年的情景。王万青激动地用手指着照片对记者说:“我们在阿万仓生活工作的20多年中,每年大年初一,无论雪有多大,他老人家都要亲自接我们全家回家过年的,这份情,我今生今世都无法报答。”凯?家的亲戚们,至今还是他们家逢年过节往来不断的最重要的亲友团队。还有的,就是他们4个出生于斯、成长于斯,如今又都共同生活、工作在这里的孩子们成家之后所带给他们的亲朋好友。王万青生活其中,其乐融融。

当天傍晚,我们陪同两位老人来到住在阿万仓乡的其美的家里。这个地方他们太熟悉了,虽然是小两口租下的房子,可就在当年他们工作生活了20多年的卫生院的隔壁。他们当年住过的土坯房子,现在早已拆、盖无存,但我们却从他保留下来的照片上看到了,真是珍贵无比,无比珍贵。

其美在家操持,丈夫在外做生意,日子还算过得去。他们的大女儿王进已经从护校毕业,小儿子正在县城读初中。这两个孩子都是王万青一手拉扯上的学,如今,他俩都还在老人身边。王万青指着大孙女对我们说:“这可是我们家最杰出的代表啊,从她算起,我们家已经有3代人在玛曲从事医生、医护的职业,一想起这些,我就感到特别的满足和幸福。”一旁的玛曲县委副书记贡保闹日告诉记者,王万青的大儿子现在已经是这里一家乡级卫生院的书记兼院长了。

一次跨越22年的采访,让我从一个人的一册人生,走进了一个家庭4代人的不同的生活经历,了解到了他们之间代代相传的做人标准和人生追求。当年,王万青的父母亲在上海养育了4个好儿女,并不惜代价将他们培养成人,他们至今还在为祖国的建设和繁荣添砖加瓦。现在,王万青和凯?夫妇,又为玛曲生养了4个好儿女,他们都在父母为之奋斗过的土地上扎根工作,3代从医,薪火相传,造福藏区。他们是甘肃精神的践行者,他们都是中华民族的好儿女。

编辑:杨艳霞
责任编辑:赵博民、耿宁
来源
|
甘肃日报
免责声明